为救孩子,她们成了“毒贩妈妈”

为救孩子,她们成了“毒贩妈妈”

近日,河南中牟县的两位母亲李芳和张红卷入一起“贩毒”案。

其中涉及的“毒品”,是她们一直给罹患“难治性癫痫”的孩子吃的药物――氯巴占。

在她们带孩子求医的经历里,“氯巴占”均为医生推荐,且写入医嘱。但因为这款药在国内尚未上市,她们只能找人代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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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家属提供的医嘱中,均提到氯巴占。)

今年,她们应代购“铁马冰河”(网名,以下简称“铁马”)的请求,帮忙签收了一次从国外寄来的氯巴占。随后,“铁马”和四位帮忙收寄药物的患者家属被警方逮捕,并于11月被中牟县检察院认定为“涉嫌走私、运输、贩卖毒品罪”。

两位母亲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给孩子买药治病,怎么就成了“毒贩”?

“死机”的孩子

李芳时常觉得,自己的孩子像是“死机”了。

大多数时候,1岁9个月的龙龙躺在妈妈怀里,不哭不闹,视线没有缘由地飘动,对周围人的言语和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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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和儿子龙龙)

偶尔病情发作时,龙龙会突然抽搐,面色青紫,口吐唾沫。

2019年12月,龙龙出生的第九天,李芳照例带孩子去检查黄疸。诊所医生称,孩子只是生理性黄疸,会自然消退。李芳觉得不放心,带孩子去了省妇幼,想给孩子做个全面的检查。

刚送去检查没多久,医生跑来跟她说,孩子情况不对劲。“他拍了视频给我们看。龙龙两只手就这样一抽一抽的。”她将两只手向内做了个“抱”的动作。

几个月后,龙龙被确诊为“癫痫(婴儿癫痫伴游走性局灶性发作)”。医生告诉她,这种病几乎无法治愈,孩子的认知能力、运动能力都不会发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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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龙的诊断报告)

根据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儿科主任医师张月华教授等在《中华儿科杂志》刊发的论文,婴儿癫痫伴游走性局灶性发作(EIMFS)属于癫痫性脑病,是婴儿早期少见的难治性癫痫,国内外有关本病的报道较少,发病率不详。患儿智力、运动发育落后,对抗癫痫药治疗反应不佳,通常预后较差,死亡率高。

龙龙出生前,李芳觉得自己的生活过得顺风顺水。她与男友恋爱、结婚,感情一直不错。研究生毕业后,她在家乡找到一份图书编辑的工作。

年过三十,李芳和丈夫共同商量,决定给小家庭添一个宝宝。备孕两三年,李芳怀上了龙龙。让她倍感幸运的是,整个孕期,除了有些许孕吐,她没有感到其他不适,每次产检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她还记得自己跟母亲说:“看,上天给了我一个多好的天使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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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在给龙龙喂奶)

龙龙确诊后,李芳只想把自己关起来。她选择与朋友“断联”:不接电话、不回微信。朋友打来时也不挂断,就让它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直到今年5月,还有朋友持续关心她,她才打开心结重新回复。朋友问起这两年干嘛去了,她回复:“产后抑郁”。

李芳的生活也彻底被打乱。她不放心请保姆,原本没想过要做全职妈妈的她辞了工作,在家全心照顾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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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龙的玩具)

龙龙三四个月大时,病情突然加重,送去医院后,需要靠咪达唑仑和鲁米那片两种镇静药物来稳定病情。可是龙龙仍然不停发抖。这时医生提出,可以试试氯巴占,但这种药国内买不到,需要自己找渠道购买。

李芳在病友群求购,花七百多元买到一盒氯巴占。她和丈夫都清楚地记得,用上氯巴占后第二天,龙龙的病情得到明显控制,“就感觉他和之前不一样了”。

龙龙出院后,李芳不停找渠道购买氯巴占,后来,她结识了代购“铁马”。据李芳了解,“铁马”有一个八岁的女儿,患婴儿痉挛症(小儿癫痫症的一种),也需要从国外买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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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龙的脑电图报告)

“铁马”有一个代购群,药品卖得比其他人便宜,20毫克一颗的氯巴占只要400多元一盒,而且每次都先发货后收钱,她和一些病友都更愿意都找“铁马”买。

今年7月,她购买了两盒氯巴占备用。不久后,群主“铁马”消失了。

“贩毒”

9月上旬的一天,早上八点左右,李芳和父母在家吃早饭,龙龙还躺在卧室里尚未醒来。敲门声响起,门外的警察问李芳,认不认识“铁马”,是否帮其接过一个包裹。得到肯定回答后,警察收走了家中的氯巴占,将李芳带至公安局做笔录。

李芳想起,5月底时,“铁马”曾联系她,说地址不够用,有价值2400元的药物从国外寄来,让她帮忙签收。微信消息中写着:“如果有海关的消息就联系我。希望没有。”没过多久,她收到包裹,快递纸箱不大,她没有打开,直接就按对方给的地址寄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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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和张红的聊天记录)

发货后,“铁马”发来一个红包,她没有收,觉得不过是“帮个小忙”。包裹签收后,“铁马”又给她转了18元快递费,还说了一句“快递费你总得收了吧”。

她没有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也没有跟丈夫提起过。在她看来,病友之间的帮忙是正常不过的事。“病友之间本来就有一种很天然的信任,大家都是抱团取暖。”所以当“铁马”提出要求时,她没想到会引起一连串严重的问题。

笔录结束,警察将氯巴占的药盒留下,把药还给了李芳,让其第二天来办取保候审。她心中一惊,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严重,就问自己的具体罪名是什么。

李芳还记得,警方当时安慰她,“罪名很长,但是没啥事”。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涉嫌走私、运输、贩卖毒品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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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张红等五位患者家属涉嫌走私、运输、贩卖毒品罪)

得知罪名的李芳身体一直在颤抖。在常人的认知里,大麻、海洛因、冰毒这些才是常见的毒品,对于李芳来说,“氯巴占”只是给孩子治病的药,“药就是药嘛,怎么就和毒品扯上关系了?”

而“贩毒”对于她来说是性质极为恶劣的指控,是普通人正常情况下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的罪名。

在这起案件中,李芳是最后一个归案的人员。两个月前,同在中牟县的张红就在快递点被警方带走。

张红的儿子盼盼两年前被确诊为“难治性小儿癫痫”,正在吃包括“氯巴占”在内的四种药物控制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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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盼的医嘱里也提到了需要服用氯巴占)

盼盼几个月大时,张红突然发现儿子会不自觉地抽搐:两只手举在胸前,整个身体突然快速地蜷缩,仿佛受到惊吓一般。

但这种情况几天才发作一次,他们便只带着盼盼做了两年康复训练。直到两岁时,盼盼病情突然加重,一天会抽搐几十次,这时他才被确诊。

治疗初期,盼盼服用了十几种国内治癫痫的药物,但都不起作用。直到服用了医生推荐的“氯巴占”,张红发现儿子的病情得到显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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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癫痫治疗学原理与实践》中关于氯巴占的说明)

怀上盼盼前,张红曾两次流产,因此一怀上盼盼,她便辞职,全身心带孩子。现在家中仅靠丈夫开网约车赚钱,为给孩子治病,已欠下十多万元债务。

“铁马”的药比其他代购卖得便宜。张红一般购买10毫克一颗的氯巴占,比起20毫克一颗的,这种只要300多元一盒,50粒。根据医嘱,盼盼一天需要吃两粒。

6月28日,她收到“铁马”的微信消息:“小妹,有个包裹正在过海关,这几天留意一下短信或者电话”,信息里写明,这次寄给张红的是“氯巴占30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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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发给张红的微信)

随后几天,张红没有接到海关的电话。

7月3日一早,“铁马”告诉张红,包裹快到了。上午九点半左右,她收到快递的电话,便问了“铁马”地址,准备收到包裹后寄给他。但在快递点等她的,是五六位便衣警察。

在公安局做完笔录后,张红被关进看守所。警方告诉她,等抓到“铁马”问清楚后会放她出去。在看守所期间,盼盼因发烧住院,张红的家人来公安局请求放人。被关押六天后,张红才在医院见到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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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收到的不起诉理由说明书)

10月13日,代购者“铁马”,以及四名帮他收包裹的病友,被中牟警方移送中牟县检察院审查起诉,他们涉嫌的罪名,均为“走私、运输、贩卖毒品罪”。

药品还是毒品?

用来给孩子治疗癫痫的氯巴占,为何被归为毒品呢?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357条,刑法所称的毒品,是指鸦片、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冰毒)、吗啡、大麻、可卡因以及国家规定管制的其他能够使人形成毒瘾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

而“氯巴占”在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出台的《精神药品品种目录(2013年版)》中,属于第二类精神药品。

(《精神药品品种目录(2013年版)》)

2017年,国家禁毒委员会对《麻醉药品品种目录(2013年版)》和《精神药品品种目录(2013年版)》中尚未明确定罪量刑数量标准的100种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与海洛因或甲基苯丙胺的折算标准进行了调研、论证。其中表明,在量刑标准上,1克氯巴占相当于0.1克海洛因。

取保后,李芳在网上找到两个同样因为“氯巴占”判刑的案例。两个案例中,被告人均为代购,从国外购买治疗癫痫的药物后出售给他人。

在2017年深圳的判例中,氯巴占、喜宝宁等治疗癫痫的药品被认定为“假药”,被告人被判“非法经营罪”。在2020年沈阳的判例中,氯巴占为“二类精神药品”,被告人的行为因“违反国家药品管理法规,非法销售国家规定管制的药品”,构成“非法经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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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深圳的判例)

这或许跟2015年出台的《全国法院毒品犯罪审判工作座谈会纪要》(后简称《纪要》)中的规定有关。

《纪要》第七条表明,关于非法贩卖麻醉药品、精神药品行为的定性问题:行为人向走私、贩卖毒品的犯罪分子或者吸食、注射毒品的人员贩卖国家规定管制的能够使人形成瘾癖的麻醉药品或者精神药品的,以贩卖毒品罪定罪处罚。行为人出于医疗目的,违反有关药品管理的国家规定,非法贩卖上述麻醉药品或者精神药品,扰乱市场秩序,情节严重的,以非法经营罪定罪处罚。

11月22日,李芳收到了中牟县人民检察院“不起诉决定书”,在决定书中,李芳仍被认定为“涉嫌走私、运输、贩卖毒品罪”,因“犯罪情节轻微”为由决定不起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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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收到的不起诉决定书)

知名法律界人士罗翔曾就此事给出解释。根据刑事诉讼法第177条的规定,不起诉有三种情况:一是法定不起诉,也即无罪不起诉。二是酌定不起诉,即对于犯罪情节轻微,依照刑法规定不需要判处刑罚或免除刑罚的,人民检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诉的决定。三是证据不足不起诉。

李芳的案件属于酌定不起诉,在性质上依然认为属于犯罪,只是因为犯罪情节轻微,定罪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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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和儿子龙龙)

李芳表示,自己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也没有在“认罪书”上签字。

我不是“毒贩”

莫名变成“毒贩”后,李芳陷入情绪困境,甚至想过结束生命。

在那之前,检方曾通知李芳,最终她还是会被认定“走私、运输、贩卖毒品罪”。

事情发生后,李芳始终找不到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已濒临崩溃。“执法部门的人是按规章办事,我也只是想给我的孩子买药治病。他们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难道是孩子错了吗?所有人都没错,不如我自己一头栽下去,那就所有的事情就消失了,就更没有人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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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我不是药神》截图)

李芳的丈夫王勇记得,不久前的一个周五,下班时间,妻子告诉他自己在朋友那留了一封信。他立马察觉到妻子不对劲,打了好几个电话也不接。好不容易接通后,他对李芳说:“我现在开车回家,你不想我因为车速太快出车祸吧?”

李芳这才清醒,冷静下来。王勇找到妻子时,她正坐在楼下吹风。他带着妻子散步、吃饭,让她平复情绪。

被定为“毒贩”后,张红也遭遇到亲姐姐的误解。“她特别不理解,觉得我就是犯事了,跟她好几个月没说话了。就觉得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丢脸吧。”

“罪名”之外,李芳最担心的是,事情曝光后,氯巴占一药难求,原本500-600元一盒,现在涨到近1000元,“还没有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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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家的氯巴占所剩不多)

病友们都在为用药着急,希望国家能尽快出台政策,让有需要的人能通过正规渠道买到氯巴占。

在名为一米阳光【婴儿痉挛症】的几个病友微信群里,多位患儿家属纷纷发布求药信息。一个名为 “松松爸” 的患儿家属在接受健康时报采访时表示:“最近因为缺药,我们在3天内汇集了1490名家长,15小时内获得了1042人的实名签字,我们希望通过实名联合向全社会发出求助的方式,求大家帮帮我们的孩子。”

目前初步统计有1600多位患儿需要服用氯巴占药物,其中大部分患儿已经面临断药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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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群里,缺药的家长们在询问哪里能买到药)

龙龙生病这两年,李芳听医生说过最多的话是“这个孩子活着没有希望、没有价值”,她每每听到这种话,只觉得生气,“他怎么就没有价值了,我们生下他,就是想让他感受这个世界”。

李芳和丈夫带着龙龙去郊游、逛超市、去儿童乐园玩,给他买玩具,让他和其他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生活,“我们家龙龙还是个挺幸福的孩子”。只是有时,她会突然停下,反问自己,龙龙是否真的能感受到这些“幸福”?她可能永远无法得知――龙龙尚不能自己坐起来,更别提说话。

也有医生断言,龙龙最多就活两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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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药患儿家庭的集体签名)

李芳还没有生第二胎的计划,她担心没有找到准确病因,“很有可能就再生出来一个一样的”。

唯一让李芳觉得安慰的是,龙龙目前还能自主吞咽,不需要带气管和胃管,“看着还算舒服”。

李芳解释不清楚,对外界毫无反应的儿子,出现什么样的反应算是在表示高兴,但她知道龙龙喜欢被“举高高”,只是,如今的龙龙已经重达40斤,她需要和丈夫两个人合力,才能将他抛起来。

对于未来,除了继续照顾龙龙,她会继续向检察机关申诉,“至少不能是这个罪名,这个药也不应该定为毒品”。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文、图:未见 | 编辑:吴家翔、叶正兴

校对:武宜和 | 排版:李永敏

运营:韩宁宁 | 统筹: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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